当我青年时代,也就是我来到蒙古以后的日子,我的生活时时都是要节约,奢侈是一个禁条。一方面这是由于那一个时期的动乱,如军阀内战、日本入侵的影响等等,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我老师的要求。有一段时期我在一年之内,都没能换上一套新装。那时候没有一个人能从我的外表,认出我是一个内蒙古极富有而且声誉高的大寺 ─ 五当召的寺主。当然自从民国肇造之后,一连串的军阅内战,使华北和内蒙边区,以及多伦诺尔都受到极大的残破,民生凋敝,盗贼蜂起。我的居所之 一 多伦诺尔,更是连续的遭到军阀部下和土匪掠夺,损失尤惨。五当召与多伦诺尔之间的交通也时常断绝。那时如果有人从远处给我带一点糖果、点心之类的东西来,我真是喜出望外。可是那时经济的窘迫,对宗教的迫害与百姓们遭殃,比起后来中共所加与我们的,尤其是对于僧侣寺庙,还是微乎其微。
现在回想起当年在安多藏区色尔呼大寺之时的生活,还有几件使我至今难忘。那时我的朋友是莫难‧「格根」。他也是一位转世,比我大两岁,有时我们一起玩,可是他不久就死了。在火化之后,我还看到他的舍利,在一颗舍利之上,很明显的现出了大威德的法相,大威德是密宗主要护法之一,他是地狱之主。这个奇蹟使我深为惊讶,也很自然的使我向他叩拜。另外还有一次,一个很受人尊敬的喇嘛的遗骸经火化之后,在他的头骨上现出了三尊佛像,文殊菩萨居中,两旁是观音和普贤菩萨,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。直到今天,我还时时会想起这件神蹟奇事。
经过了长时期的学习训练和准备工作之后,我这才开始作一个转世化身的真实生活,而不再是一个名义上的「活佛」。这时我坐在所有僧众和弟子们之上,主持重要的法仪,作一切属于我名分之下的各种活动和任务。这对我而言,真是一种好的感受,使我无法形容。我受到人们的尊敬和信赖。当然,也会很不幸的,在广大佛教世界裡有少数转世化身,因未能受到切实的教育,或由于一时的瞋痴,以致使对他的信心和尊敬受到伤害。这不仅对他个人是一种损失,也更会对他所属的寺院造成许多问题。一个幼儿被肯定为一个化身,迎到一个寺院,又奉之于法座之后,当然没有法子叫他还俗再回到家裡。但又怎麽解释一个理应受人尊敬的转世化身,是这样不成材呢?这种困扰,除非他本人勐醒回头,往往会一直的延续下去,难以解决。
在我继续述说我怎样来到蒙古,和在蒙古的生活之前,我似乎应该先把蒙古地方宗教的背景作一番简单的说明。蒙古的佛教,有人 ─ 尤其是西洋人─称之为「喇嘛教」,其实这是大乘佛教的一个宗支。佛教起源于印度,逐渐的向亚洲世界流通,同时在它的内部也产生了若干宗派。简言之,最大的一支大乘佛教(Mahayana)广被于中国、高丽和日本,而通说的小乘佛教(Theravada)则普及于锡兰、暹罗、缅甸和若干南洋岛屿。其中大乘佛教的一个主要宗派─也就是讹称的「喇嘛教」,从北印度经喜马拉雅雪山而进入西藏。在藏土大乘佛教感化当地原有的锛(Bon)教 ─ 也就是通称的黑教的教徒,使之改宗,因之就与这西藏原有的宗教发生了融合作用,而形成了西藏佛教。这也就是在汉地所说的「藏密」─ 西藏的密宗佛教。由于蒙古西藏两个民族在文化上和生活方式上有许多相似之处,所以西藏的佛教就很容易或是很自然的为蒙古人所接受。
西藏佛教既是属于密宗,那麽就与流行在中国、高丽和日本(东密真言宗除外)的显宗佛教,至少在若干法仪上有所不同。前已言及,此一在蒙古与西藏宏通的密宗佛教,往往被人讹称为喇嘛教,而导致一种错误的感觉。其实「喇嘛」一称意思是「上人」或「上师」,等于梵文中的 guru,是一个极受尊敬的名称。在一个寺庙之中,只有寺主或极受尊敬的高僧,就严格的意义来说,才得称之为「喇嘛」。在传法之时,授法的师尊才配称之为「喇嘛」,而惟有经由正式传法的「师尊」,所学的经卷与法仪才有法力。但是一般人也为了对出家人(khuwaragh)表示敬重,而称之为喇嘛。这一点似乎与漠地「和尚」一辞相同,它有严格的意义,也有通常的用法。正因为蒙古与西藏的佛僧被称为「喇嘛」,所以这一宗佛教也被外人讹误的称为「喇嘛教」(Lamaism)。其实无论在蒙古或西藏,人们只知道他们所信的是正宗佛教,根本不知道所谓「喇嘛教」为何物。
在我们佛教的制度中,有转世或化身的存在。当一位圣喇嘛圆寂,他的弟子们就要寻找一个继续他的人,也就是要寻找他的转世化身。这一个制度有两种意义:〈一〉正法必须继续的宏通。〈二〉寺庙的行政、宗教事务、僧众和产业都必须有人继续主持。
在我们蒙古语中,称转世或化身为「呼必勒罕」(khubilghan)。这个字如译为汉语,应作「变化身」来解。通常在蒙古语中也称之为「格根」(gegeen),字义是「光明」是「觉」,可以译为「光明的觉者」。可是这两个字在汉语中都是不求甚解的译为「活佛」。按我佛的教义,一个觉者是要了生死得解脱证涅槃(nirvana),而不再入轮迴之苦。佛那裡会有死了的佛和活佛之说呢?因此我们对于基督教所说他们的神是活神之说,深感奇异。在我们,佛陀既不是死的,也不是活的,而是自在永存的。假如放宽一点我们讨论的尺度,也可以说,一般所谓的活佛,似可认为是菩萨或菩提萨埵(bodhisattva)。一位道行极高的圣喇嘛,足可以超脱生死轮迴而证涅槃;但是为了渡众生于苦海,宁肯不立即成佛,而愿重返人间,继续他尚未完成宏法超度的工作,所以才有转世化身的出现。
凡是一个转世「呼必勒罕」驻锡之所,很容易发展成为一所寺庙或僧院。它们不仅是一位大德圣僧的居所,也成为宣教和朝拜的中心。按理论或原则,这些宗教中心只应作宏扬正法之用,而不应使之参与政治或世俗的事务。可是由于宗教的发展和普及,以及寺庙财产和权势的增加,使这些寺庙和它们的主人很难与政治分得开。因之他们与俗世贵族被称为是正法与社禝的两根支柱。到了晚近,却被反宗教的蒙古知识青年指为支持封建主义的两条支柱。这些民族主义的青年们所提出的指责,不论愿意或不愿意,都是使我们作宗教领袖者不能不有所警惕的。
在十六世纪七十年代,当阿勒坦汗时代蒙古人自西藏接受佛教教义之时,也把「呼必勒罕」─ 转世的制度一齐接受过来。这是远在寺庙僧院建筑之前,那时宗教中心都是由一组一组穹帐天幕所组成的。其后一座座用砖石土木建造的大寺不断的在各处出现,不久它们就成了信仰、文化以及经济的中心。其经费的来源都是檀越们奉献给这些大寺之寺主的。
在这以前,蒙古的伟大王者忽必烈可汗曾在大都(燕京)建造了许多伽蓝,也建立了祭祀祖先成吉思可汗的「八白室」(Naiman chaghan ger)。在忽必烈可汗所造的诸寺之中,今天尚存的有护国寺和隆福寺。可惜的是,其中最大的一所旃檀寺,却于八国联军侵入北京之时遭到澈底的破坏。故都西郊的碧云寺,则是耶律楚材子嗣的宅邸。
在忽必烈可汗时代,有许多宗派的大德来到汗廷。忽必烈可汗指定大德达格瓦‧监藏(Blo-gros rgyal-mtshan)为帝师。这就是有名的八思巴喇嘛。这「八思巴」(Phags-pa, Hphags-pa)一字在藏语中是「大有福者」之意,与蒙古语中的「呼图克图」(khutughtu)是同意字。在藏土有不少的高僧大德,都使用「八思巴」一词来作他们的尊称。藏语尊称佛陀为桑齐‧八思巴(Sanjai Phags-pa, Sangs-rGyas Hphags-pa),这样「八思巴」一辞,就是后日「呼图克图」一辞的滥觞,也是「呼图克图」一辞成为最高一级喇嘛之尊称源由。
在清代,有许多在蒙古的高僧们,从皇帝得到「呼图克图」的称号,例如:哲布尊丹巴‧呼图克图、章嘉‧呼图克图、阿嘉‧呼图克图等。蒙古人有时更尊之为「博克多」(boghda),意思是「圣者」。可是在汉语中,都译成了「活佛」。在蒙古于「呼图克图」外,还有一个高贵的称谓「诺们汗」(Nom-un khan),Nom是「经」,un是「的」,khan是「可汗」,换言之即「经王」之意,这是从藏语choiji-jalbu转译来的。我的第一世界也曾用过这一个尊称。
我听说清朝的满洲皇曾封立了四位驻京的「诺们汗」和四位驻京的「班第达」(pandita,字义是通晓五识之学者),在他们之上,又封立了八位驻京的「呼图克图」。这些称谓在朝廷裡是有等级之分的,但对信仰而说,它们并没有什麽不同的影响。当然在这十六名驻京「呼必勒罕」之外,在蒙古和西藏还有许多有同等地位的大德。
后来清朝的官吏发现,在处理许多「呼必勒罕」转世之际,时时发生许多困扰,例如:如何肯定某一个幼童是某一位大德的化身等等。因之奏请皇帝,他们的转世座床必须要经朝廷的敕许。其他凡未经朝廷敕许的,一律不予以官方的认定,这样终于在乾隆皇帝的晚年,颁定了所谓「金奔巴瓶」(Altan bomba)的制度。这是在一位大德迁化之后,经过按照宗教的仪轨选定两三个有灵异的幼童,呈报朝廷,由朝廷派官把这一批「灵童」的名字,放入置于北京雍和官大寺,和西藏拉萨大寺的金奔巴瓶之内,然后诵经祈祷,由一位钦差大臣从瓶内掣籤,其中被掣出的,就被官方肯定为前世大德的化身。在北京这是由理藩院尚书来作,在拉萨则由驻藏大臣为之。此一制度创立之目的,除为简化手续,防止纠纷之外,还有它的政治用意,那不是我所拟讨论的,从略。民国肇造之后,西藏发生变动,金瓶虽在,但不再受宗教以外政治力量的干预。在中央的则因蒙藏院取代了理藩院的职责,而由蒙藏院的总裁来作。后来政府建都南京,在雍和宫掣籤一事,则由蒙藏委员会驻平办事处的处长为之。也由于这一个转变,「金奔巴瓶」的重要性为之大减,不再受到蒙古人的重视。
除了前述驻京的若干大德之外,在蒙古地方的寺庙僧院还有许多「呼必勒罕」和「格根」。其中最低一级的是「沙不隆」(Shabrang),他们多半是未经「金奔巴瓶」的掣籤,也不是获得官方正式认准的转世,但他们在宗教方面的功能和影响,并不因此而降低。
西藏佛教经过宗喀巴(Tsongka-pa, Btson-kha pa,一三五七─一四一九?)大师的改革之后,废止了寺院法座由于血缘而继承的旧制,同时也没有许可有人得以转世的方式继承他本人的法座。由大师改革后的西藏佛教,因衣冠尚黄色,一般是以黄教称之。黄教则由大师的两位弟子达赖喇嘛和班襌‧额尔德尼两位大师领导。他们都是称为「博克多‧喇嘛」(Boghdalama)的,意思是圣哲的喇嘛。也称之为「灵宝奇」(Rinboche),字义是「宝贵者」。按照这种称谓,一般高位的转世大德也就使用了「博克多」、「格根」之类的称谓。此外他们的弟子们还时常称之为deerki, degereki,意思是「在上者」。
时常有人问我,蒙古的佛教与汉地的佛教有什麽不同?汉地佛化远在蒙古之前,因之两者之间有许多相同之处,当然也有一些相异之点。以我个人的判断,一般的蒙古人和西藏人比起汉人,他们可能对佛学所知的不及汉人;可是他们的信仰都是出于童心的真诚,而无矫饰之处。他们虔信三宝 ─ 佛、法、僧,他们以此满足,不须要从他们的信仰裡发掘问题,採一种怀疑探测的态度寻求答桉。他们最重视的是信心,但求心灵上的感应。汉地的佛教,则是比较从学问的观点上入手,是要从知识方面来寻求智慧。因之容易发生疑问,也就进一步的希望有所质疑。这可能是对宗教主要不同的态度。当然显宗与密宗的差别,也是导致两者间不同的一个因素。
蒙古人当然也不能由于这种不同,而对汉地佛教的信仰持有怀疑的态度。在汉地无论是在山西的五台山、浙江的普陀山以及各处数不尽的名寺大刹,无一不证明佛法在汉地的普及,和汉人对佛教皈依的虔诚。但是信心的根源和表达的方式,蒙古人与汉人之间是有所不同的。譬如一个蒙古人,甚至一个喇嘛,在他参加一个法会或是寺庙裡定时的诵经聚会,出来之后,他会马上笑嘻嘻的与友人开开玩笑。若是在夏秋之季,他还可以立即与人作摔跤角力的活动。可是一个汉地的和尚,在他从经堂中退下之后,他一定是要保持极沉静、不苟言笑的严肃。换言之,在外观上一个蒙古喇嘛所表现的是与常人无异,而汉地和尚所表现的则是要显出佛陀弟子的庄严。
我本人的生活当然是与蒙古喇嘛们在一起,可是我也不断与汉族的和尚有交往,尤其是在最近的这些年。我发现我们蒙古喇嘛虽然心裡有佛,但是我们与别人讨论或是谈到某一件事的时候,我们所採的方式是直截了当,是一种普通人谈话的方式,而汉地和尚们的用语却是自成一格的。他们爱用一些宗教上的术语,又爱高唱佛号,如:阿弥陀佛等等。这也许蒙古喇嘛们偏重内心的信仰,而汉地的和尚则採取一种用外观、用言语来感动对方,使之皈依的方式。其实这都没有什麽新奇,因为蒙古与汉地的基本生活方式不同,文化互异,其表达的方式和行为自然也就不同了。同样的这种不同的态度也会反映在他们对于宗教的信仰之上。一个蒙古人的信仰,是五体投地无条件的皈依,在他们的心裡没有任何空间容许产生疑惑,或其他的关连。一个汉人的信仰是以知识为出发点,往往会强调宗教上的某一点,也会因他的读经或听经而有新的发现,由于新的知识,也会对于旧的发生怀疑。这种情形在一般蒙古人的信仰上,是不会发生的。
我也注意到,当蒙古人到寺庙来佈施,他们施捨之后,从不会关心到他的奉献究竟怎样的用掉,或是完成了什麽。可是汉地的檀越,在他们施捨之后,他们总是会留意到它的用途和后果。在汉地的寺庙中有许多碑碣,无论是记载肇建或是重修,除记事之外,还要在它们的背面记载那些施主们的芳名。这种情形在蒙古的寺庙,无论所布施的数量多麽惊人,也不会由寺庙公佈,当然更谈不到立碑。换言之,蒙古的施主都愿作「无名氏」,而不求闻达于社会的。可能这就是我佛所示「不住色布施」的实施。
我这样举例,并不是要指责汉地佛教徒的信心不似蒙古人那样单纯,只是要说明文化上的不同,而造成行为上的相异而已。其实汉族信者的虔诚和施与,真是令我讚扬不绝的。下面便是一个例子。我从小时候,就不断的到故都的巨刹雍和宫巡礼,这裡原来是雍正皇帝的潜邸,后来在乾隆年间改为大寺。在那裡的本堂,有一座新铸高大庄严镀金的宗喀巴大师像。这是一位叫做白普仁的喇嘛,用他从许多汉族施主募集来的资金所建造的。这裡没有碑碣记载任何人的姓名。我现在住的这所两层楼宽阔适宜的居所,完全是我汉族弟子们所佈施的。近来我每年都去香港举行法会,一切旅宿等费无一不是汉族信者的佈施。甚至有一次我在香港忽然闹了盲肠炎,治疗的费用是我一位在加拿大的信者所赠与的。现在天天都有我的弟子们来看望我,向我问安。可是我很少看到我的一位蒙古同乡来看我,虽然我很盼望和他们谈一谈蒙古的过去和现在,或是藉机和他们谈一谈佛法;但结果总是很使我失望。其原因是,我几乎没有机会看到他们。我听说在他们之间也有几家改宗了基督教的。我与我的蒙古同乡们见面的唯一机会,似乎只是在一个年迈的同乡过世之后,举行丧礼之际,请我诵经超渡的那个片刻而已。这样我怎能不长长的叹一口气,又怎能不说汉地佛教徒的信心比蒙古人还强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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