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以后,我母亲也由于一个显示预兆的奇梦,感觉到神灵的招唤。有一天我的母亲到河边去打水,忽然看到了一个异象。眼见一个帽子上有红顶花翎,身穿黄马褂的人,骑着一匹枣骝马由远方走过来,这正是色尔呼地方的护法之神。据说因他灵异,这套服色是满州皇帝所赐与的。这种异象有时也曾被他人看到过,所以我的母亲以为,可能又有什麽达官贵人要到这裡来,所以他要出来保护,就急急忙忙的回了家。可是那天并没有什麽特殊的人物来过。那时我的母亲已经身怀有孕,所以也有人说:「可能这位护法是特来给你送子的。」当夜她又梦见一个奇梦,梦见有两个火球滚向她来,可是我母亲只捉到一个。邻居说,这是双生的预兆。后来我是独生,也许她只捉到一个火球的缘故吧。在我将要出生的前夕,我母亲梦见有许多人和一顶黄轿来到我家。无疑这个预兆显示了我将被许多人迎接,坐在一顶黄轿子裡,被肯定为蒙古正教的一个转世。
出生的地方是青海的多伦─库埒─莫林─苏布鲁噶(Doloon-kuree-morin-sobragh)。字义是「七所僧院马塔」。出生的时间是甲寅年(民国三年,一九一四年)(闰)五月二十三日寅时(阳曆七月十五日上午四时左右),也就是虎年,马月,虎日,虎时生。(甲寅年、闰五月辛未、壬寅日、壬寅时)由于我的生辰,我一生下来,就受到特别的照料。可是在我生下的第三天,由于母乳不足,不得不代用牛奶。我父亲的名字是拉穆札布(Lhamujab),我母亲若勒玛(Rolma),他们最初给我的命名是巴德玛策愣(Bad-matsereng),后来我有了一个弟弟,他的名字是贡楚克色登(Ghonchoghsedeng)。
从古以来,我的家乡青海安多,就是讲藏语的唐古特人的故土,文化也是属于受佛教薰陶的西藏文化的范畴,而且对于汉化一向是有强烈的抗拒。从十五世纪以来,蒙古人逐渐由戈壁沙漠的南端移居到青海地区。在十七世纪的时候,蒙古人的入驻更趋加增。这时原来在天山地区的和硕特(Khoshod)蒙古也迁来青海。在满洲人的统治下,这些蒙古部族编成了两个盟,包括二十九个旗在内。
早在汉唐两代,汉族的影响已经到达青海地方;但是汉族势力的加强,还是在明代和满清统治的时候。西宁也在这种政治的变迁裡,成了在青海的军政重镇。蒙古人称此城为Seleng-khota。
我的家乡,从前世纪的后半期,情势愈趋複杂。由于地理上接近回彊的关係,也受到回教世界动乱的影响。甘肃、青海和西部蒙古都遭到严重的残破。凡是不信回教的人多遭残杀,佛教寺院和喇嘛所受的破坏与杀伤尤为惨重。
当我年幼的时候,在我学经的寺院裡曾看到许多当时防止回军入侵的木栅,而感到奇异。这时由年老的僧人,对我述说回乱当时蒙古人和僧院的遭遇。这个可怕的故事,在我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极深的阴影。直到最近,在我家乡的佛教徒们,对于那可怕的往事,和在这一个地区强大的回教势力,仍存畏惧之感。这一地区的军政大权,数十年来都操之于回教豪族马家的手裡。他们的本据是甘肃的夏河县,可是我们都称它为享堂。这一族的族长是马骥。属于这一个家族的有马福祥和他的儿子马鸿逵,还有统治青海的马步芳和他的堂兄马步青等多人。关于他们的故事因与本故事无关,不想多讲。
汉语青海一辞是由蒙古语Kokonor (Koke-na'ur)翻译过来的。原字义是「蓝色的湖」。于辛未年(一五七一),蒙古的阿勒坦汗(Altan 俺答)和三世达赖喇嘛,曾在这个湖边举行了一次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会面。由于这个机缘,阿勒坦汗虔诚的皈依了佛教。他邀请三世达赖喇嘛东来蒙古宏法。后来大师果然应邀而来,那时虽然阿勒坦汗已死,而佛法却由此而在蒙古宏通起来。也由此使蒙古与西藏两个民族,在宗教上建立了不可分的亲密关係。
丙辰(一九一六)当我三岁那一年,我的叔父 ─ 他也是一个出家人 ─ 把我从家裡带出来,送进寺院,叫我从小就和僧众们生活在一起,努力学经。当我们乘马走路的时候,他把我抱在怀裡,放在他的腿上。因此在中途,我的一隻靴子,不知不觉的从脚上脱落丢掉了。当然这不妨碍我们乘马走路。可是这一件事使我至今难忘。因为那是我母亲亲手给我做的。我所想的不是那隻靴子,而是伟大的母爱。小时候,在夏天我们经常是光着脚,虽然那样,有时还会想起我母亲给我做的那隻丢掉的靴子。
常常有人会问我,在仅仅三岁的稚龄,就被寺院认定是一个转世化身,迎去坐在崇高的法床之上,那时的感受怎样?我只是模模煳煳的记忆着,当我被奉坐床之时,有许许多多的人前来叩拜,并且献上他们给我的「曼陀罗」(mandala)。关于「曼陀罗」的道理,容我稍后再讲。那些「曼陀罗」是他们从这寺库借的。他们在献纳它的同时,有的附上金钱,有的附上其他的礼物。「曼陀罗」本身是银的,有的圆形,有的方形。它们都象徵着密宗佛教法力。他们前来叩拜,一则是为了祝贺,二则是希望由我得到福泽。在记忆之中,印象最深的是,当时围绕我的不再是玩侣,而是许多许多年长的人们,好像一下子我也长大了似的。
由于我在宗教上的地位,使我从开始就与众有所差别。当我还小的时候,有一个僧官,棍布「多尼尔」(Ghombu donir)从蒙古远路前来看望我。「多尼尔」这一僧职,是一个寺主的侍从。当我出家第一次受沙弥戒正式为僧的时候,我们一共有三个人一同受戒。我自己和两个来自蒙古陪我受戒的幼僧。其中之一我还记得,他是罗布桑栋鲁布(Lobsang-dungrub)。在这个仪式中,我必须回答许多问题。因我年幼不知怎样才对,就有一位年长的喇嘛,站在我的身旁,教给我怎样做。他说一句,我跟着他说一句。我当时觉得这个仪式非常好玩。它包括叩拜起立背诵问答诸多的节目。我对于不断的起立和匍匐叩拜尤感兴趣。在我这次受戒之后。我就不能再用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。我必须用寺院给我的新名阿旺.罗布桑.丹必.尼玛(Agwang-lobsang-dambi-nima)。这沙弥戒,蒙古语称之为Gesel sanwar。我们这一批幼僧,在受过这个法戒之后,就正式成为喇嘛,愿接受修持,过寺院生活,依佛陀的戒命,迈向解脱涅槃的正果。在受戒的当中,我们更被提醒戒杀、戒盗、戒淫、戒酒等等。
戌午(一九一八)这年我五岁,我被送到安多区色尔呼大寺学经。从此我再也没回过我的家。这所大寺的汉名是广慧寺。这寺名是皇帝颁赐的,因之它就成为皇家的寺院。在这裡我所受的教育,是使我怎样的能成为一个有学问、有修养的甘珠尔瓦.呼图克图的转世化身。此时我的官称已由述教.甘珠尔瓦.墨尔根.诺门汗(Shashin-ig delgeregulun Kanjurwa mergenomun khan)变为甘珠尔瓦.呼图克图。用字虽然少了,可是已经提昇到转世化身的最高一级 ─ 「呼图克图」(Khutughtu)。
通常人们都以为一个「呼必勒罕」─ 转世化身,也就是一般人所说的「活佛」,他一定是一直过着平静舒适愉快得意无忧无虑的生活;不幸得很,其事实并不然。因为我本人是一个「呼必勒罕」,我了解一个做转世化身者内心的感觉,严格的学习,和这一个职位所带来的繁重工作。因此我似乎也应该作一点解说。我在年幼就被色尔呼大寺的僧众奉立为一位转世的化身。从那时起,他们就对我施以特殊的教育和训练。有高深学问和修养的喇嘛,被指派为我的老师。我必须尽我的所能,努力去接受他们所给我的约束、知识和经验。
在我五岁的那一年,我开始正式学经。色尔呼大寺,就给我指派了擧德巴.「格根」(Judbagegeen)为我的老师。他是一位极受尊敬的转世,是一位年长庄严而有修养的学者。我们称他为 baghshi,字义是老师。我和他之间正式的立下了师弟的誓约,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入门弟子(shabi)。也就是从这位老师,我正式受了前所提及的那项沙弥戒。我的启蒙教育,是从这位蒙师开始学习西藏文的读经和书写。
关于一个有崇高地位的转世化身,和我与老师之间一些有趣的故事,等我述说我后来学经,和述说我经常居住的西部内蒙大寺五当召(广觉寺)之时再说,这裡暂时从略。当一个转世化身还在年幼的时候,那一所大寺年资较深的喇嘛,有责任给他找一位能干而有学问的教师,来教导他。这些令人尊敬的老师,通常是以蒙古语称为「喇嘛海」(lamakhai)的。这裡的 khai 字是表示敬重的之意的字。因此我对我另一位极敬爱的老师桑布(Sambu)称他为Sambu lamakhai。我们这些年幼的喇嘛,经常追随着我们的老师,因之两者之间的关係,也就日深一日。在普通的情形下,一个转世化身,无论其年龄的大小,在大经堂或本殿裡的坐位永远是在一般僧众之上的。可是在我的老师到我的居所来教经的时候,我必须延他到上坐,而我自己居于下位。可是我的老师也从不说他来教经或讲经,而只说他来是要把有关佛陀宝法的讲解呈献给我。
当我在色尔库大寺开始学经的时候,我的许多亲友远路前来祝贺,呈献「哈达」(Khadagh)。「哈达」是普通长约六尺,一块织有佛教花纹,浅蓝色或白色的丝绸,用以象徵吉祥如意。在这一场仪礼之后,我在形式上开始参加寺院每天读经礼拜的聚会。可是我过于年幼,必须有人陪伴,有时寺院当局也许可我不必每次都来。这可以说是对一个转世化身的特殊待遇。
当一个年幼的喇嘛出家来到寺院之后,他第一件要作的事就是受沙弥戒。这一项戒律包括许多戒条。这也是踏入僧侣生活的第一步。另一个重要的事项是切记藏文字母。当一个幼僧已经把字母弄清楚之后,他就要熟读itegel。这可以译为信经或信条。这有两个版本,一个是藏文,一个是蒙文的。我因生在藏族地区,当然是先记住了藏文的。可是在蒙古的一般幼僧是先要背诵蒙文的信条。这样才可以把他所信仰的正法,深深的铭刻在心裡。然后再记住藏语,来回转译。这样才可以开始读其他的经卷。当一个教师教他的僧徒之时,一定先要叫他们熟读几卷经,并且要背诵下来。这不是用心记的方法,而是朗读的方法,把它们切记下来。应读的经卷甚多,这对于当老师的和当学生的,都不是一件轻鬆的事。教学的方法是先叫学生读得正确 ─ 尤其是咒语,朗读熟读。等学生已经能背得烂熟的时候,老师才开始讲解。
庚申(一九二零)我七岁,那一年我有了一位新老师罕丹延赞(Khandanyantsan)。从这一位老师我才认真的学经。因为这一位老师有正法的权威,他不仅可以教我读解,并可传我法力,使我在得到法力之后,也可以把所学过的经卷和佛法传授别人。
当我八岁的时候,色尔呼大寺的主持延请了藏木.布诺们罕.呼图克图作我的另一位老师。他本人也是一所寺院的主持。他特意为我到色尔呼大寺来驻场。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,那天早晨迎接他的仪式。我们从庙裡走到很远的地方去迎接他。因为路远乘马,服侍我的人把我放在一个特别为我做的架子裡,放在马上,以防路远在奔驰中堕下马来。
我九岁的那一年,我从我师罕丹延赞受甘珠尔(Kanjur Kangyur)经 ─ 它的汉名就是大藏灌顶。这项法仪,蒙古语和藏语称之为lung。这是一项授以权威法力的仪轨。在学经修法上,这是一件很重要的过程。这不是一个普通僧侣可以授与的,而必须是在宗教上极有地位、有法力、有学问的大德们才可以作的。也可以说是一个特定的导师,把某一部经的法力传授给某一个或一部分人的仪轨。经过这样传法的人,才可以奉诵某一部经,做某一种法仪。可是好玩得很,在平常用的俗语中,lung 这一个字,却变成了对于所不愿接受的,长篇大套的训辞的一个含有讽刺之意的代称。这或者是因为它本来的用意过于严肃而造成的相反的结果。
同年(一九二二),我仍然继续在色尔呼大寺习经。一位有额木齐.格根(Emchi gegeen)之名衔的转世化身,接受这所大寺的邀请前来传法。「额木齐」是蒙古语「医师」的意思。当时我虽然年幼,可是对他的印象颇深。这也许是我后来也学了一些医学的远因。这一年夏天缺雨,于是由我作主祭,向我所出生之地的护法神登齐伦布(Denchilumbu)献祭求雨。我们对这一位护法和他所在的神社 ─ 「敖包」(oboo)都有很大的信心。果然在举行这次求雨的法仪后,一连的下了八天的豪雨,旱象解除。这一年,我努力学习,读了若干经卷。
和其他小孩一样,年幼的喇嘛也是不断的淘气犯规,而受到责罚。可是对于地位高的小转世化身,作某种处罚的时候,他的师长绝不示以难看的脸色,而是严肃有礼貌的说:「我们要对你 Khal barina」。意思是「献上痛苦的教训」。看来有点滑稽。在这些转世化身或「呼必勒罕」之中,有的是一寺之主,而且多半是「活佛」,也要同样的遭受责打。因为这些有特殊地位的转世们将来的责任很大,受人敬重,如有所失,其影响也是可怕,所以对他们的教育更要严格,要求也高。当一个转世进入寺院之初,他虽然和他前世一样的被敬重,不论多麽年长的喇嘛也要敬拜他;但是他也必须对他的师长绝对服从。这是在建立师弟关係之时所立下的誓约,绝对不可违反的。任何一个化身,都知道自己的地位怎样高也高不过佛陀,有时自然会受到责备和惩罚的。可是在当一个老师的,要处罚他转世弟子之时,他要先向佛陀祈祷,乞求我佛给他助力,使这个了不起的弟子更有成就。同时也祈求赦免他对于这样应该尊敬的化身所施的处罚。这样向佛陀祈愿之后,才执行责打。当然这种情形是儘量要避免的。
因此,一般的习惯是,儘量要把一个有寺主身分的幼年化身,从他自己的寺庙送到别的寺庙去学习深造。免得因传统上的寺主僧徒或师父弟子关係,不便严厉约束,而有碍于经学的进步。
无论我本人在那裡学习,我的老师总是不断的告诫我,说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喇嘛,是一个高位的「格根」(汉语称之为活佛),将来要做一寺之主,享有极大的权威,因此我必须特别努力学习,作一个出众的领导。这是一种来自我的老师们和众僧的愿望,同时也是一个极複杂的压力。他们都要求我 ─ 尤其是后来在多伦诺尔和五当召之时 ─ 对于众僧和在家的弟子们都能发挥最大的影响力,来引导他们走向正法。在我幼年时,假如我犯了错误,或者没有好好的读经,而我的老师又不愿亲自向我「献上痛苦的教训」,那麽他就请我的一个 soibon ─ 贴身侍徒,替他献上,换言之就是一阵好打。
现在我虽然没有什麽抱怨,但也不会认为那是我童年时代的快乐的日子。我经常紧紧张张的学习。我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玩耍。我要遵礼守仪,一切行动要规规矩矩。这样直到我快成年之时,我的世界完全限制在寺院围牆的框框之内。
|